我們家從2002年就搬到這條巷子了,住到2005年的時候,原先的房東賣了房,于是搬到了現(xiàn)在的門牌下。當初為離小學近,圖方便,初中高中又不同的方向,只好騎了六年的自行車。幾家住一棟,住處如何狹小,南方潮濕悶熱的梅雨天,水泥房像塊霉豆腐,讓人不用哭,也能擠出狀似淚水的印漬。以前書桌和廚房餐桌擺在一塊的,餐桌后面的墻靠著千禧年代流行的竹木小五層架子,書桌頂著門沿依次停泊。拆掉的藍玻璃,塞進一個小排風,根本排不掉什么油煙,自西到東,整條窗框油亮亮的,不算年底撣新,平時用不要的衣服順手擦,能看到深青色的一片,仿佛已經(jīng)涂在胸口,瘀滯了人的呼吸通道。得益于油煙,書桌和書架表面膩膩的,我和阿洋找來喜糖里附的粉紅長紗,將最喜歡的那排書四周封起來。床鋪換過多次位置,在這么小的地方嘗試各種可能。某段時間我的床鋪還需要從另一張床下抽出來,白天再塞進去,宛如爐灶上的火柴盒。好些物件是撿來的,有過床、柜子、電視機。墻壁上不僅涂滿長年累月的痕跡斑點,還有干掉的四處亂貼的雙面膠,用鉛筆寫的幼稚的話,乘除法的草稿,廉價泡泡糖里的貼紙。小學藝術節(jié),我拿來的剩余彩帶,粘在天花板,撕掉之后,如同殘缺的圍墻。十分粗糙的空間,窗外一成不變的景,不管鋪幾層毯仍然被碎石扎破的地面,灶臺也曾沒有,洗碗得來回搬,太費勁。木桌的中心陷了下去,我額外的感受更顯無足輕重。
習慣了,都快二十年了,還有什么不習慣的,吵架都轉不過彎,除非逃出家門。以前我寫過的,鄰居家的姐姐。她被寄宿家的親戚打了,關在衛(wèi)生間里哭,哭也不敢大聲哭。我小時候不曉得這樣做的原因是什么,其實是在毫無隱私的空間里,留一點難過的尊嚴,連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也無法做到,轉而無奈地溶解多余的苦楚。留給推拉門的一道框,透出衛(wèi)生間的光線,水汽侵蝕了2002年貼的白紙,那上面展開著黃色的霉?jié)n,霉?jié)n廢掉衣服,廢掉書頁的印刷,廢掉一些收藏的回憶。我其實在這樣的霉變中,越來越朝內(nèi)走,低著頭。人來人往的夜,聽見毫無隱私可言的咳痰聲,心里有不愿言說的感覺,仿佛將握起刀柄。
當時我穿著白色短袖,下身一條黑色短褲配涼鞋,背的深藍色書包來自永建路,那個本地牌子以前經(jīng)常在電視上打廣告。媽媽帶我到5班教室,然后去阿洋的4班教室。從城南小學的大門進來,經(jīng)過教學樓中庭,兩側栽小葉黃楊,玉蘭的枝大概有三四樓的高度,往左的走廊邊是教室。我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,舊課桌是翻蓋式的,用起來十分不方便,旁邊同學見我將書包放進抽屜,快憋不住幸災樂禍的表情,隨后和周圍人一同爆發(fā)了笑聲。原來自己沒看到抽屜里面的黑墨水。在班上沒朋友,下課跑過中庭,到另一邊找阿洋。和同桌女生基本沒說話,她上課時常睡,口水流一攤。某天吵架了,她抓了我的臉,于是上面永遠留一個指甲印。仍舊快樂上學,寫作業(yè),翻語文書,等什么時候教下一篇課文,是高中不能想象的情愿,高中后期全然不在學習。
下了樓,房東鋪設的只有樓梯,一樓堆滿各家雜物。鐵拉門壞了,晚上也開著,最遲回來的人會把笨重的內(nèi)門鎖好。小學三四年級時遭過賊,偷了所有的自行車,和其中一家的煤氣瓶之類的!爸伟埠昧,自行車不值錢了。”照媽媽的話說。2002年的時候,路上也不常看到桑塔納,這條巷子空空的,一日里站著婦女們散講,傍晚多出每戶人家倒出來的垃圾,再往前媽媽說過,是有每天早晨來收糞的。因那些拆掉的老房,沒下水道。書里寫的弄堂的事,此地原也是有的。很小,某天到大姨家,想上廁所,揭開尿壺,又艱難地蓋上了,寧愿回家。和鄰居沒講過幾句,家里的事卻知道一點。曾住對門的婦女,兩個女兒,通條巷子的人知道她被逼著生兒子,整日穿睡衣蓬頭垢面的模樣。流過兩次胎,生了兒子,翻身做主人,不但穿戴更講究,出來散講腰背也挺了起來。她家搬走,聽說生意虧了空,把房子賣了偷偷跑樂清學做麥餅,要開店。結果錢很快回來,店不開了。居住在這樣的地方,隨便拽個人出來都能說點他的生平。僅限媽媽那一代或再往上的,稍年輕的沒有任何熟的。從工商所小道往馬路走,往西是中塘溪公園,我念三四年級時建的。大自然小區(qū)西邊和臨城南路原本是斷頭路,一次讀小學時和同學遠遠看見兩個男人在田邊打,手里有刀具和啤酒瓶,一個同學趕緊到電話亭打110,很快警察過來了,說是朋友間喝醉了打鬧。看著多少塊路邊田地變成高樓,我們家以后能搬到哪里?往北走能到廣場,晚上媽媽經(jīng)常帶我和阿洋去的,很多小孩不顧大人反對踏進長方形的亂石灘,里面的水臟,說多少遍也沒用。巷子東邊的路直達圖書館,如今這片也拆了建新的,綠的那棟少兒圖書館,地下室租給開臺球廳的。不禁納悶,臺球這么有意思?喜好對于每個人的意義不同,在我沒能理解之前,世界宛如著陸牙床的蛀蟲。
原本我以為,搬家會有所不同。沒有變化啊,這么多年,我的意見仍舊是余燼,從灶膛里,一鏟子撥進簸箕,床底也好,鞋柜上方的置物柜也好,只是看不見投下的影子,只是換個火柴盒。
說過多遍停滯于此的話之后,頭發(fā)亂糟糟地長,草地的花期提前,性格的木訥衰退得愈加嚴重,發(fā)呆的時間延長,仿佛見到2002年獨自蹲在冬天操場草地邊緣。昨日下了雪,將夾著草屑的冰塊拼命捏作圓形,自己跟自己玩的,剃了平頭,內(nèi)里穿灰色棉毛衫棉毛褲,憋著尿意的小孩,對他說,你盡快逃離這世界。說你不要來2002年已經(jīng)遲了,說你快去廁所也遲了。你只管逃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