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棋是一件雅事。“有約不來過夜半,閑敲棋子落燈花。”大抵也是雨天發生的事。少年時期,常在檐下圍觀閑人下棋,那場景就像一首停留在悠長歲月里的詩。每每憶及,心有悸動。
那時節沒電腦,沒手機,更沒微信。農民大多耗在地里刨食,每逢雨天,整個村莊只聽得雨聲“沙沙”響。我住的是八間連排的堂屋,有一個四四方方的道坦,道坦中間原該是一個大戶人家的荷池,早已廢棄。平常日子,池里平整的鵝卵石裸露在天空下。每個家庭在這里分塊倒垃圾,垃圾多了,便掃成一堆焚燒,做肥料灰。一到雨天,可就遭了殃,荷池排水不暢,很快會變成一個渾濁的池塘。掛在瓦檐上的雨線瀑布般的下注,嘩啦嘩啦的響。堂屋里的人們見怪不怪,順其自然,大不了天晴之后,各家拿畚箕、掃把整理一番,大家有的是力氣。
這時老村長端出木制棋盤,棋子在棋盤里咔咔響。很快,就會有人出來與他擺開車馬炮對弈起來,其他人見有熱鬧可看,也陸續圍了過來。有人靠在廊柱上張望,順著柱子掛有廣播的地線,下雨天的靜電攪得廣播時常沙沙響,旁人便好心提醒離遠點,他便撅著屁股擠在階檐坎上,從人頭的夾縫里往里看,有時看的入迷,不覺被碎雨淋濕了半個屁股。小孩騎在柴草堆上看鬧熱。老村長二人剛開始下得斯斯文文,吃下對方的棋子也整齊的擺放在棋盤沿上。下到緊要處就不管不顧了,棋子砸得啪啪響,臉紅耳赤,咕嘟著嘴,下得為難處,抓耳撓腮,左思右想。屁股濕半邊的家伙踮起腳尖,在人群外出主意:“上左邊馬!”對方白了他一眼,他兀自不覺,一會又喊:“抽他車!”對方這下惱了:“你行,你來呀!”他悻悻說:“就會戳戳棋眼!”大家會心的笑了。
少年時光悠長悠長,就像下棋的那個午后,小小的心靈沉浸在迷蒙、沉靜的煙雨里。
學生時代,與室友毛傳奉君對弈,只記得他手指細長,常用食指與中指捏棋,很有特點。每當我苦思冥想之際,他便提起玻璃茶杯,輕啜一口,氣定神閑。這家伙當時主持校刊《桃李苑》,大抵是與一個小女生戀愛了。一次,與小女生牽手逛過幾圈操場之后,思如泉涌,寫了好幾篇關于金庸小說的情愛文章,發表在當地報刊上,惹得女生宿舍夜間常常與他電話連線咨詢,此等榮耀,此君獨一份。他還有一門口哨的絕技,常常受邀到各大院校表演。那是段悠閑的時光,棋也下在悠閑里。
臨近大學畢業,在好友理上陡門的家里下了一場棋,這是各自為生活奔波前的青春的謝幕棋。記得那是一處店連屋,前面是個五金店,后面是住宿區,有兩張床。我們幾人聚集一處,便辟辟啪啪的下起棋來,當時理剛從河南“接業務”回來,迪剛開了間維修店,孟警校還沒畢業,其中以孟“殺心”最重,剛毅果決,每每起手就是“當頭炮”。我們的目光多集中在有“大用”的“車”“馬”“炮”上,一味爭勝,致對方于“死地”。對“小兵”的得失,并不掛懷,因而“和棋”極少。一場棋后,大家各奔前程。再次聚首時,唯酒為伴,再也沒有下棋的心情了。
梁實秋在《雅舍小品》中,專門寫過下棋。他說,下棋不能無爭,爭的范圍有大有小,有斤斤計較而因小失大者,有不拘小節而眼觀全局者,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者,有各自為戰而旗鼓相當者,有趕盡殺絕一步不讓者,有好勇斗狠同歸于盡者,有一面下棋一面誚罵者……每一局棋都是人生的一出戲呀!然而當那些嬉笑怒罵,沉淀在歲月長河里,它將會變成一股溫暖的生活底色。
最近幾年,有時回村看望父母,有空都會找老村長下幾局棋。老村長已戴上了助聽器,但下棋時,思維穩健,布局縝密,每每以“交相”起手,相當難纏。恍惚間,又回到了那個雨日的下午,我就那么孤獨的靠在柴草堆里,日子悠長悠長,仿佛沒有盡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