酷熱難熬的午后,突然下起一場瓢潑大雨,閃電雷鳴,雨后的都市一下子就清涼了。
我卻懷念起家鄉楠溪江的魚。
暴雨能帶來許多許多魚。鄰居松寧是最大的受益者。松寧是捕魚高手,比我大十歲。他手很靈巧,農閑時節,他在自家門頭破水竹,將一根根粗長的水竹破成一條條薄薄的細長的蔑條,然后編制一種叫“倒須”的捕魚簍,這種捕魚器具結構簡單,大頭端密封小頭端設置凹進去的圓潤小口,魚一旦進去便無法出來,是一個溫柔的陷阱。他家的閣樓上起碼堆放著上百只大小不一的“倒須”。只等夏天的暴雨。
松寧關心天氣預報。預報有暴雨時,他當天會挑著一擔“倒須”興沖沖到黃庵,黃庵是一片田垟,我也跟著去看稀奇。他扒開稻田田埂上的泄水口,將“倒須”小頭朝里埋進去,上面壓上石塊防止被水沖走……在幾十丘田埂泄水口埋完大大小小的“倒須”時,天空已是烏云密布,我們奔跑回家。
松寧坐在門頭,盯著傾泄而下的雨水,一臉的愜意。雨止,他一路小跑著去收“倒須”。每次皆有收獲,最多的一次捕到足足五十斤魚。這與其說是下暴雨,還不如說在下魚呢。這些魚中以泥鰍為主,間有小量的黃鱔和鯽魚。他將魚烤焙制成魚干,成簟成簟的魚干放在道坦里曬,看得我眼讒直咽口水。
我沒有“倒須”,但依然也可以捕魚,隨意將水溝隔出一段,掃干水,雙手挖魚,必有所獲;在小水塘里投放辣蓼(一種有毒的野生植物)汁毒魚,同樣有收獲。這種“竭澤而漁”式的捕魚手法對魚類種群數量幾乎沒有影響。稻田、水溝里到處是泥鰍,怎么捕也捕不盡。
如果暴雨持續下幾個小時,那肯定會發大水。我村前是一大片溪灘,現在有了名字,叫楓孤溪,是楠溪江的一條重要支流,盛長楊柳、楓楊和茅蕪,蔥蔥郁郁,綿延一公里。灘林里有多條經常易道的小溪流,平時只有涓涓細流,山洪暴發,漫灘緩緩流淌渾黃的水,至兩公里后匯入大港(楠溪江)。我望著灘林中的一片汪洋,心中竊喜,為何呢?因為這渾黃的漫漫流水將給我們引來無數的魚啊。
這片溪灘俗稱“菜籃灘”,大水過后積水很快便消失,我們捕魚的大好時機卻來了。村里大人小孩提著盛魚器皿奔向溪灘捕魚,準確一點說是去“撿”魚,只要尋到淺水灘,就有滿滿的收獲,大小魚類在淺水中掙扎喘息,捕捉毫不費力,這樣的淺水灘上百成千,村民無法一網打盡,落在灘林里的魚倒便宜了野貓們。
這片溪灘成為一只碩大無朋的“倒須”。
有一年發大水,我村門前坑三座水潭的堤壩全部崩塌,下個潭被沖只剩一個直徑不足四米的圓形深坑。我發現坑中有異常響動,回家告訴爸爸,爸爸判斷里面有大魚,跑到楓林買來兩斤專門毒魚用的巴豆漿,搶在別人發現之前投放進去(現在早已不許毒魚)。也就一袋煙工夫,深坑的水仿佛沸騰了,片刻間水面白花花一片,我們撈魚撈得手軟,圍觀村民越來越多,一擔番薯籮裝滿了,菜籃也裝滿了,爸爸準備歇手將“魚落”留給圍觀者,此時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呈現我們面前:一條巨大的鲇魚似一枝箭直射上來,離水面足足三米才又重重跌落,幾分鐘后,第二次射出,這回是斜射,跌落溝坑邊地上,爸爸手到擒來,我看到它的細圓眼睛里滿是怨怒之色。一過稱,重達30斤。
大人說,這些魚是從大港里逆洪流游上來的。俗話說好奇害死貓,我就想,好奇同樣也會害死魚的,它們哪里知道,這條漫漫流水的柔美溪流是一條菜籃溪,是一個陷阱,是一只“倒須”,但等到它們醒悟過來時,卻悔之晚矣!
大港謎一般吸引了我,那里是魚類的天堂啊。
三百里楠溪江魚類資源豐富。供職農業部門的朋友陳志儉,數十年觀察調查研究楠溪江水生動物,他發現楠溪江魚類種群多達150余種,其中洄游魚類20多種,有許多都是本土特有種,珍貴的魚類有香魚、軍魚、“對頭”等,常規的有鯉魚、白條、沙鰍等。在不同海拔水域生長著不同的魚類,生態層次感較強。
我專門采寫過楠溪江魚類的文章。在懸崖上的村莊——碧油坑村,我發現那條唯一的山間小溪澗也生長著十幾種魚類時,驚訝不已,這條小溪澗以落差逾百米的瀑布形態注入楠溪江支流黃山溪,魚類不可能沿這道流速很大的瀑布游躍上溪澗的,那么,這條溪澗里的魚類必然是這里土生土長的,品種卻也與楠溪江里的魚類相同,我只能驚嘆這是造物的神奇。
楠溪江魚類為兩岸住民而生而長,專業、業余的捕魚人世代傳承。網捕是首選。每年春季的第一場大水是網捕“對頭”的最佳時機,這種只有寸半長的小魚洄游到楠溪江中游出生地繁殖,成群結隊,小小魚兒匯聚成巨大的群體蔚為壯觀。在獅子巖水域撒網候捕,每網皆有豐碩收獲。這種小魚滿肚籽,不用剖直接烤焙,是上等楠溪江溪魚干。捕香魚的最佳季節是農歷十月,捕魚人有“香魚一月長一寸”之說,它們從東海甌江口洄游到楠溪江,十月繁殖,身材長得最肥壯,背脊的那只香囊也最充盈飽滿,洄游繁殖其實也是它們生命的終結之旅。
后來,楠溪江漁業資源日益枯竭。不論是有人開包江經營管理之先河,還是漁政部門每年人工投放魚苗増殖,然而這一切措施并沒有解決根源性問題,楠溪江漁業資源依舊處于頹勢。
魚類稀少了,價格卻飆升,這反過來刺激了捕魚人的積極性,因而捕魚人并沒有減少,他們改進傳統捕魚技藝,在江上互相之間炫技。我就親眼目睹一個人用兩只高爆鞭炮改裝而成的“魚雷”,在數秒鐘內將兩尾飆游的軍魚一炮搞定,現場可謂驚心動魄,新型技術加自己個體發明層出不窮,巧避“禁止電魚、毒魚、炸魚”,橫行三百里楠溪江。陳志儉說,這是惡性循環。
幾年前,政府在楠溪江淡水區與潮汐區交匯的沙頭河段建了一座攔水壩,徹底阻斷了洄游魚類的洄游路,后來斥巨資在壩首增造了一條魚道作為洄游魚類的洄游通道。我在幾種主要洄游魚類洄游繁殖的季節曾三次專程前去,在魚道玻璃觀察窗前蹲守觀察三個小時,只發現幾條零星的雜魚艱難往上游,這條魚道成了一個豪華的擺設,楠溪江洄游魚類絕跡了,現在捕獲的香魚都是人工投放魚苗成長的,失去了野生香魚的本色本味。
楠溪江上游多條支流建了百多座水庫。三百里楠溪江被人為切割成一段段,魚類被禁錮在一個范圍內生息,上不能至源頭,下不能暢游至東海,不斷萎縮。
長期施農藥化肥,黃庵稻田里已難覓泥鰍黃?蹤影,松寧家的“倒須”也早已廢棄了,村前的灘林造田被毀殆盡,主溪流兩側筑了兩道一公里長的堤,筑了幾座壩,溪流被攔截成一截截階梯狀蓄水塘,倒是常年有水,不再是“菜籃溪”、不再是大“倒須”;楠溪江也不再有逆著洪流而上的魚群了,沒有了“對頭”、野生香魚等洄游魚類,30斤重的鲇魚更是成為遙遠的記憶。
飲食習慣是最頑固的文化傳承,楠溪江魚類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深處不會褪去。想念楠溪江的魚權當想念家鄉吧。